中國的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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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嚮往長生不老,追求天地同永,是我國古代最大的學問。乘青雲,弄紫霧,飛向瓊島瑤天,是芸芸眾生的最高理想。千百年來,人們屢試屢敗而又屢敗屢試,樂此不疲,孜孜不倦,表現出了驚人的耐心與執著。古人堅信,塵世之外,另有仙境存在。“神仙者,所以保性命之真而遊求於其外者也”。《漢書•藝文志》)只要誠心不改,堅持不懈,終能達此境界。而一旦跨鶴成仙,凡間的一切又變得那麼渺小,那麼微不足道,珠玉只如瓦礫,軒冕等若樊籠,甚至千秋帝業、萬古文章也不過徒有虛名。因此觀雲測天,求仙問道,成為一代又一代王朝的頭等大事;養氣服食,醮神煉丹成為永恆的“國家課題”,備受重視和推崇。
我國古代的典籍從來不乏神明術數的記載。凡鬼神、陰陽、災祥、蔔筮之類.都得到特別的關注。詩、書、易、禮莫不如此,《左傳》、《史記》、《晏子春秋》、《呂氏春秋)、《墨子》等記錄神仙事蹟,更是言之鑿鑿,畢恭畢敬。即使是“不語怪力亂神”的大思想家孔子,也不否認神鬼的存在,而主張“敬鬼神”、“畏天命”。翻開《論語》就不難發現,孔子眼中的一天”,主要是“天帝”、“天神”,諸如“獲罪於天,無所禱也”、“天喪予”、“天厭之”、“知我者,其天乎”、“天之將喪斯文”等,莫不是將“天”視為有道德意志的、能夠“福善禍淫”的主宰。被儒家奉為經典的《尚書》、《詩經》,所涉及的“天”也大都是“皇天上帝”。先秦古籍中,“天”、“帝”二字甚至可以互換使用。《尚書•多士》“惟天不畀……惟帝不畀……惟天明畏”,就是典型的例子。縱觀古代著作,無論經書還是史書,不管儒學還是道學,都充滿了天界與凡塵的思考,交織著出世與入世的矛盾。甚至可以說,一部古代文明史,其終極目標就是“究天人之際”。
神仙觀念,作為一種文化現象,上古部落社會就開始出現。《論語•泰伯》載,帝禹“菲飲食而致孝乎鬼神”。《禮記•表記》載,“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後禮”。至於《國語•楚語》所謂“民神雜糅,不可方物,夫人作享,家為巫史”、“蒸享無度,民神同位”,既反映了當時宗教信仰混亂的情形,又表明了楚地巫風盛行的狀況。殷、周時期的巫史,其主要職責就是通鬼神,主占卜,存圖籍,備諮詢。戰國時更形成了龐大的方士階層,不僅滲透到各個諸侯國,而且常常影響國君的決策。求仙、采藥、祭神、事鬼的活動也愈加頻繁。“秦始皇初並天下,甘心于神仙之事,遣徐福、韓終之屬,多齎童男童女入海求仙采藥。”(《漢書•郊祀志》)自漢以來,佛教傳入中國,佛道迅速合流,神仙道化觀念進一步強化。上自帝王,下至平民,都崇信天象,講究災異,研習圖讖。宣揚神仙方術的書籍紛紛問世,僅葛洪《抱樸子內篇•遐覽》所錄道經、記、符、圖等,就近一千二百卷,可見造作之盛。而種種煉形之術的提出,合仙道、巫術、醫學於一體,對益壽延年或有幫助;又造成了神仙世界與塵俗世界距離縮短的假像,使更多的人相信神明確有,仙人可學,長生能致,方術有效。
神道之學的興起,有其深刻的社會原因。
它首先是政治統治的需要。《易•觀》指出:“觀天之神道,而四時不忒。聖人以神道設教,而天下服矣。”自古以來,統治者就巧妙地利用神道的魔杖來強化、神化自己的政治權力。《尚書•洪範》所謂“天乃錫禹洪範九疇”(上天賜給禹九種統治方法),便給上古的統治蒙上了神秘的面紗,這九種根本大法更是虛虛實實,不少內容都與神道術數有關。到了百家爭鳴的時代,子思、孟子則提出了“天人合一”的思想,將天道與人道歸於一體,混為一談。漢武帝時,“以神道設教”發展到了極致,讖緯之學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在孔子被神聖化的同時,儒書也事神秘化了。董仲舒《春秋繁露》援飾遺經之語,別立讖緯之名,用陰陽五行學說、天人感應原理來論證三綱五常,將封建綱常教條化,進而提出“天子受命于天,天下受命于天子”的論斷,赤裸裸地將封建的統治與神道的意志聯繫起來,以證明自己的統治天經地義,永恆不變。作為一代儒宗的董仲舒,為了“獨尊儒術”,不惜將儒家經典著作塗上陰陽五行和神奇怪異的色彩,還親自參與求雨、止雨的方術活動,這就為穿鑿禮儀、附會儒教、造神弄鬼開啟了方便之門。朝廷的提倡,宗師的鼓噪,皇帝的默許,激起了儒生博■造神的狂熱。當讖緯經學被奉為儒家正統時,人們自然趨之若騖。就連鄭玄、宗均、許慎這樣的經學大師,也都注釋緯書,引用讖言。儒生方士化,一時竟成風氣。難怪李商隱《賈生》諷刺道:“宣室求賢訪逐臣,賈生才調更無倫。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
其次,勞苦大眾反壓迫反剝削,也要張揚和利用神道。“天命”本來就是一把雙刃劍,當權者可以通過宣揚它強化自身的統治。其政敵也可以矯用符命而竊取權柄,改朝換代,農民起義更需要借助“天書”、假託“天意”揭竿而起。秦末的陳勝、吳廣的大澤鄉起義,首開魚腹藏書、“替天行道”的先例。漢末黃巾起義,則正式祭起“太平道”的大旗,作為號召民眾、組織民眾的精神武器。一直延及近代的太平天國起義,都離不開張揚神道。一次大規模的農民起義,往往同時又是一次神道的大傳播,大普及。例如黃巾起義席捲青、徐、幽、冀、荊、揚、兗、豫等八州,覆蓋大半個中國,太平教、五斗米教也風行一時,信徒多達數百萬之眾。
此外,人們對封建統治的不滿,現實社會的失望,也加劇了神道文化的傳播,出世思想的滋長。《神仙傳》中的陰長生、王烈、尹軌、孔元方等都是因不滿現實而轉向神仙道教追求精神寄託的。葛洪《抱樸子內篇•遐覽》曾作過這樣的反思:“鄙人面牆,拘系儒教,獨知有五經、三史、百氏之言,及浮華之詩賦,無益之短文,盡思守此,既有年矣。既生值多難之運,亂靡有定,干戈戚揚,藝文不貴,徒消功夫。苦意極思,攻徽索隱,竟不能祿在其中,免此壟畝,又有損於精思,無益於年命。二毛告暮,素志衰頹,正欲反迷,以尋生道……”這番話頗能代表士人出儒入道的普遍心理。正是因為時世艱難,環境險惡,人們在現實社會中進取無門,甚至難以自存,因而心灰意懶,才隱逸山林,托身幽谷,追求清淨,歸依仙道的。而大批知識份子研習神仙方術,反過來又助長了神仙道教的蔓延滋長。
正是在這樣的時代背景和思潮影響下,神明之說、仙道之傳不絕于史。而記錄神仙的專書則始於漢代,歷經魏晉以降的補充,到明朝的《列仙全傳》蔚為大觀。考察這些書籍,不難發現,有以下幾方面的演變:
一、神仙的描繪越來越宗教化。早在先秦,《莊子•逍遙遊》就形象描繪了神仙生活圖:“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禦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楚辭中,屈原、宋玉的作品也摹寫出神仙遨遊太空,上天入海的情景。如果說這些描寫都出於想像,帶有濃厚的浪漫情調和文學色彩的話,那麼漢以後出現的記錄神仙的專書就大異其旨了。其最大的不同就在於,它本質上是造神運動的產物。最早問世的《列仙傳》,偽託西漢大儒劉向作,實出漢末道士之手,為漢代讖緯之風的邏輯結果。此後神道宗教化愈演愈烈,又有葛洪《神仙傳》、陶弘景《續列仙傳》等相繼問世。明代中期以來,嘉靖、萬曆陷於仙道不能自拔,託名王世貞的《列仙全傳》,則將從上古到明初的仙人匯于一體,堪稱古代神道的大全。這些書籍一方面對仙界生活作了更加細緻、更加繪聲繪色的描寫,極力渲染完全超越自然束縛、擺脫紅塵煩惱而悠哉遊哉的愜意,另一方面千方百計將神仙的事蹟加以佐證、坐實和具體化,努力展示種種神奇,突出仙丹、靈藥、辟穀、修煉的作用,引導人們相信升騰有術,雲天有路。
二、神仙的主體越來越塵世化。最早的神仙,明顯反映出古代先民對自然神的敬畏、對祖先靈魂的崇拜。如黃帝、西王母、東王公、赤松子、彭祖、王子喬、廣成子、火神祝融、雷公雨師,他們或是漢民族的祖先神,或是原始宗教祭祀和崇拜的物件,或是古代神話傳說中的人物,不脫原始宗教的痕跡,無不遠遠超乎人世,虛無飄渺,充滿神秘色彩。最早的神仙傳中還包含了先民對天界的猜測,對不可知的自然現象的解釋,不乏民俗性。例如《東王公傳》載,他“與玉女投壺,梟為脫誤不接者,公為之笑。開口流光,今電是也。”而後來的神仙則不然,古代賢聖和著名方士成了主體,如安期生、墨子、莊子、毛蒙、司馬季主、尹喜、東方朔、淮南子等。他們本出自凡塵,屬於現實生活中人物,而非敬天崇祖的產物。雖經種種神化,塗上了厚厚的油彩,仍不免人世的痕跡。他們在天國的所為,也帶有凡人的投影。例如,東方朔三偷蟠桃,不改放蕩詼諧、遊戲人生的本性;薩守堅為報復湘陰城隍不肯留宿而火燒土地廟,頗帶有負氣而行的特點。至於李白、李賀、白居易等詩人入仙後,或執掌仙界的文書,或為仙宮落成作記,其文學天才生前身後一以貫之,更將天上人間聯為一體。一批現實生活中的人物升入神仙隊伍.使神仙更貼近生活,更多塵俗氣息,也更使人覺得仙人可學,仙界可度。
三、成仙的過程越來越傳奇化。最早的神仙往往源于漫長的神話傳說,而後來的神明羽化登仙的過程則明顯加快。諸如王褒、嵇康、許遜、郭璞等成為仙人,距其生活年代往往只有數百年,有的甚至不足百年。忠臣烈士位列仙班,每每是由追思而祭祀,由立廟而為神。大抵時代越近,加入仙籍所需的時間也越短。《列仙傳》收錄上古至西漢的仙人,數千年間僅得七十一人,其中大部分還是秦漢以後的仙人。而《列仙全傳》問世,仙人已多達五百餘。為提高神仙的可信度,造神者往往對史傳進行文學加工。例如,方士焦先事蹟,見於《三國志•管寧傳》,僅記載他生於漢末,戰亂之際,於黃河岸邊結廬而居,有意避世,太守訪而不見,年八十九病死。而皇甫謐《高士傳》則改造為焦先在黃河岸邊結廬而居,遭遇野火燒廬,從此露天而臥,即使冬降大雪依然如此,百歲而死。張華《博物志》進一步發揮,河東焦生,裸而不衣,處火不焦,入水不凍。葛洪《神仙傳》變得更為神奇:焦先年一百七十歲,食白石為生,於黃河岸邊結庵獨居。野火燒庵,他在火中正襟危坐,鬚髮無傷;大雪倒庵,他在雪中呼呼酣睡,面容紅潤如口常。又過二百年才成仙而去。從《三國志•管寧傳》到《博物志》,神仙色彩越來越濃,最後到《神仙傳》便完全由方士變成神仙了。成仙過程的傳奇化,加快了成仙的步伐,也加強了勸誡功用的色彩。既造成了煉形有道、方術有效的印象,又迎合了急功近利的求道心理。令人心動,啟人效法。
《中國的神仙》的編譯,以《列仙全傳》為底本,同時參考了《列仙傳》、《續列仙傳》和有關史籍。考慮到原書體例不一,篇幅各異,早期的神仙,記載較為簡約、古樸,而晚出的仙人,其生平事蹟又過於繁複,斧鑿的痕跡十分明顯。因此我們在編譯時對重複羅列的內容作了較大的刪節。此書的編譯出版,是為了幫助中外讀者瞭解中國本土神仙特別是道教神仙的概貌,從一個側面展示中國古代的民俗和文化思想演變的歷程。善於思考的讀者,或能從中發現敬天畏神觀念的發展和求仙問道者的行為軌跡,從而更深刻地認識神道的緣起與本質。由於原書涉及的內容多屬於神秘文化的範疇,文字古奧,不少道教術語今譯已難,英譯尤其不易。翻譯中乖謬之處或恐難免,尚祈方家有以是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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