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家與海德格爾相互詮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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緒論
在道家那裡道無所不包,無所不含且產生天地。這個道有時被解釋為極細微的物質元氣,按照這一解釋道就是一種有;有時被解釋為不
含任何物質顆粒的絕對的精神實體,即絕對的無,那麼從絕對的無中如何產生出有是一道永遠不可解決的難題;再則如果把道視為產生萬物
的邏輯起源,不論它多麼的虛無,人們總可以把捉它,概括它,描述它,這樣的無就不再是無了。在道家研究中一般把超越物質世界干擾的
心靈超升看作為與物質的、現實的、世俗的世界相對立的純粹精神世界,這種解釋仍然囿於主體與客體對立的形而上學框架。人們在研究道
家的時候雖然沒有把道看作是固定不變的東西,也試圖把道解釋為內在的潛藏著的創造力,甚至認為道本身就包含著內在的矛盾。即使這樣,
道仍被看作為一個實體,一個存在者,這樣被解釋的道就不能成為本源、基礎和存在。道家哲學不是形而上學意義上的哲學,因此無論把
道視為物質實體、精神實體,還是邏輯前提都違背了道家有無相包、虛實相含的初衷,為此我們必須另闢蹊徑。
海德格爾用了五六十年的時間,不斷變換術語去解釋主體客體尚未分離對立的混然不分的狀態。按照他的解釋存在不是什麼,而是此在
把自己交托、敞開、出離到存在者之中去的那種心物一體的境域和關聯。一切存在者包括人在內盡有在澄明之境才能作為存在者顯現出來,
才能獲得本質。在他看來只有從此在的存在出發才談得上原因和基礎,才能夠對存在做出恰如其分的解釋,只有從此在的特殊的存在方式才
能夠獲得開端和原初。海德格爾從人在世界中的存在去探討本體論的思路為我們重新解釋道家思想開闢了別具一格的途徑。
作為萬物本源和基礎的道不是一個在時間上先於萬物的絕對實體,也不是一個在壁問上隱藏在萬物背後的現成的東西。道不是能夠脫離
素樸之心運作和參與的自古以來就存在的天地萬物自然社會的客觀規律,而是天地萬物作為自身存在的本然狀態。道是素樸之心與萬物本然
相融相契的狀態,是至人、聖人、神人以無知無欲之心與天地共運形成的境域,是聖人的心毫無阻礙地、不偏執於一事一物完全地敞開,也
就是說至人、神人、聖人心靈的運作敞開了萬物按其本然面目契入的空間。人們一旦用主體客體的關係來說明前形而上學的心物關係,心物
一體的境域就被破壞了,心與物、天與人的原初關係便表現為現成之物的派生關係。道家探詢的是先于萬物並且作為天地萬物的本源、基礎
和原初的統一,這個統一是使主體、客體相互對立成為可能的前提,是使天地神人得以積聚的場所。這一解釋並不涉及唯物主義與唯心主義
的問題,因為一旦談到何者為第一性、何者為第二性,就已經從主客體未分的混沌狀態進入到心物對立的階段。在心與物原初發生的領域中
沒有與心相對而立的物,也沒有獨立不依於物的心。萬物是在心物往返交流的澄明之境中來相遇照面的,在寥闊清虛漠然和諧的心境中顯現
出來的東西。只有當人從自身出發把那個與生俱來就不斷地維繫著人、牽連著人的本性把持住,也就是說,人只有把自己從喪失于常人狀態
中解脫出來,才能夠返回到自己的本真狀態。才能夠傾聽到存在對自己的呼喚,才能夠在天空下、大地上體悟人的本真之性,取得在大地之
上的本真居留,再次贏獲與存在的本源
關係。這種來自于原初的本真自我,通過跨越常人的自身,又重新獲得本真自我的過程就是道家的返璞歸真的過程,也是人重新擁抱生命的
過程。
選擇什麼樣的角度才能夠使人的本質按其本然狀態顯露出來,使人的生存獲得其原初的基礎,這是道家與海德格爾共同關注的問題。如
果我們站在主觀與客觀對立的角度上去把握生活和人的本質,那麼人的本質和生活世界的無限多樣的可能性就被扼殺了。這種方法把人的本
質和生存從我們生活的世界中撥離出來,使人的生存失去了根基。道家與海氏哲學都是面向生活本身的哲學。道家哲學指導人們如何在現實
社會中去過一種契合自然本性的生活。海氏從各種不同的角度,用豐富多彩的表述引導人們去尋找本源、尋找本真之性。海氏和道家哲學的
目的是把人們從聰明智慮主宰的主觀客觀對立的狀態,引回到那個活生生的玄冥之中,這種玄冥、混同、葆光的境域並不涉及神秘的無意識
的心靈深處,也不涉及與大幹世界隔絕分離的超越的純粹精神世界,只涉及游心遊神、物我兩忘的境域,只涉及心物交融相契的澄明,只涉
及此在在世界中的存在。
道家視生死為一如。他們把與生俱來和隨死同往都看作為人的無知無欲的本性。生死問題在道家那裡並不落在純粹的現成領域,不是供
人思考和研究的對象性的東西,而是人的本真的生存方式。道家所說的生不是指潛藏著無限生命力的人的初始階段,作為生存方式的死也不
出現在生命的終結。道家所說的生死隸屬于人的生存。在海德格爾看來,死亡不是純粹的終結事件,而是總是在場的、確定的、存在著的東
西。死亡是這樣的可能性,這種可能性對人來說是這樣的確定,以至於沒有人能夠倖免這一厄運;同時又是那樣的不確定,以至於它的來臨
是猝不及防的突然而至。所以只要人生存著,死亡就是懸在人前頭的東西。在生死問題上道家和海德格爾之間存在著可以互相詮釋的境域。
作為懸欠著的死亡,作為上無君主,下無臣子的無知無欲的本真存在的死亡,在人的生存路途上永遠不會變成現實的東西。道家認為如同對
待生一樣,人們無須在時間上往前去推;對待死,人也無須把自己往後推,本真的生死總是當前。生死問題在道家那裡不涉及精神與肉體的
關係,道家關注的只是精神和肉體對立關係形成之前的混沌領域。這種生死一如的本心本性蘊含著無限豐富的可能性,是不知更多也不知更
少的無限和無度,是把存在者整體、把瞬息萬變動靜無常都包含於自身的統一境域。會死之人以本真之性參與到萬物之本
然中,道家的視生死為一如的人與海德格爾的會死之人存在相似之處。
道家與海德格爾的共同之處在於引導人們返回到混沌玄奧、不可解釋、不可言說的基礎本體論之處。但二者仍然存在著區別,道家理想
的處世方式是讓人處身在與自然、與萬物、與社會、與他人的共屬一體中。道家生活時代世界還沒有成為徹底與人脫離的東西,自然萬物還
沒有與人心徹底分裂而對立,他們不能容忍任何一點兒把心與物、人與萬物相互對立的思維方法與行為模式。他們批評的僅僅是伸展自己欲
望和智慮的機心與成心。道家所面對的威脅還不是赫然獨立的、無法安放人心的、無家可歸的世界,而是人的昭昭察察、分析辨別之心。道
家從根本上否定使用感性認識和理性認識,他們不僅把損聰明、棄智慮所獲得心物相蘊相蕩的一體之境作為所有認識的基礎和本源,而且把
游心于物之初作為認識世界、認識自然、認識人生的方法,進而把這個一體之境推廣到修身養性齊家治國理民的所有領域之中。道家直接從
前形而上學的本源之處闡述其理想人格與政治。與道家不同,海德格爾哲學不為人去設計理想的處世之道,也不為統治者設計理想政治,他
的目的僅僅去追溯形而上學體系的根源,去揭示所有以形而上學為根基的科學、技術、邏輯、語言、藝術的無根基性,引導人們回歸到本源
之處。海氏強調神秘的存在境域更多地是為自然科學、社會科學尋找本源與基礎,同時引導失去根基的人們重新返回到持存的根基之中。海
德格爾並不像道家那樣一概否認自然科學、社
會科學所使用的表像性思維,他也不像道家那樣把混沌玄奧貫通到治國理民、修身養性的領域中,相反海德格爾反復強調他的學說不是人類
學,不是為人提供理想的生存模式,他只是引導人們去注意形而上學起源的那片混沌澄明的境域。
道家並不具體去描述什麼是道的境界,而著重描述人們怎樣才能夠達到道的境界。達到道的境界不是去建立什麼,反而要破除成心、機
心、我執的束縛,擺脫貧富、貴賤、窮達的禁錮。現代人臣服於技術世界的逼索,並且讓世界上的存在者在可計算、可規劃中顯現。技術世
界對現代人的促逼以及古代世界中貧富、貴賤、生死、壽天等生存困境對人精神的壓抑,雖表現形式不同,本質上並無大的區別。海德格爾
在論述把自我從世俗的寄居之所和遮蔽之處奪將回來時著墨不多。在道家書中關於這方面的論述、例子和寓言舉不勝舉。經歷過從生死、貧
富、壽夭、窮達解脫出來的人各有各的故事,道家著作中這方面論述的形象具體足以解釋海德格爾純粹思維的抽象。海氏是為了在理論上把
人們從形而上學桎梏中解脫出來,道家的目的是為了實現其治國理民、修身養性的理想,道家重視切身的實踐:海德格爾偏重純粹的思維;
道家的思想模糊混沌,海氏的闡釋精闢細緻。海氏的闡述由於面對兩千多年的形而上學傳統以及概念系統而顯得深奧難懂,道家尤其是莊子
書中的一個個小故事,往往寓意深厚而又形象生動,二者的互補性顯而易見。東西方在歷史傳統與文化背景上存在著的巨大差異,使人在道
家與海德格爾相互詮釋方面望而生畏,實際上他們主張的擺脫困境的願望和企圖,以及他們指引人們走出困境的方法,有著很多相似之處。
由於中國古代思想與引領後現代思潮的海德格爾思想之間的區別,往往使人們對用海氏思想解釋道家心存疑慮。先秦時代中國思想還沒
有發展到世界圖像的階段,那時候也沒有形成系統嚴密的語言學、物理學、人類學、邏輯學體系,在老莊生活的古代還談不上對人的行為和
存在者的各種狀況進行量化的研究。道家將學說的基點放在對無知無欲、無形無名的追求上,其原因在於社會中法令滋彰、物欲橫流,智者
辯者搖唇鼓舌的現實。人們爭相運用聰明智慮去分析辨別社會自然的各種現象,昭昭察察于大小、壽夭、貴賤、窮達的區別,汲汲于功利、
名聲、仁義禮智,癡迷于現成的事物和區別,並把這些區別看作是存在於手上的現成的東西,人們奮勇地試圖掙脫混沌冥默、莫得其偶的狀
態。道家深切地感受到人們思維方式、生存方式的轉變,切身地體會到君主從在宥天地的無為之治向以仁義刑法治國的巨太變化,道家深感
被迷惑的人夠多的了,人們被迷惑的時間也夠長的了。道家痛惜素樸純粹混沌玄同狀態的喪失,這一痛惜之情是道家思維體系產生的動力和
基礎,因此道家所推崇的無形無名的道有很強的針對性。運用海氏對形而上學的分析,有助於我們在理論上更深入地發掘老莊思想的精華,
清除籠罩在道家研究上的形而上學的迷霧,把我們今天的視野敞開到老莊那裡去,以形成一個新的解釋學境域。要擺脫這種對象化的思維,
就要把人和物都放回到原初的敞開中去。海氏與老莊雖生活在不同時代,但他們去探索分析辨別得以產生的“天地根”,“玄牝之門”(6章)
①卻是一致的。
①全書《老子》原文、譯文均引自陳鼓應:《老子注釋及評介》。下文凡引該書只標注章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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