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畫說
|
莊子是尊稱,就是莊先生。莊先生活著時,不願做官,又不肯周遊列國打響知名度,還厭煩交際,所以除了隨身弟子,很少人認識他。他喜愛大自然,課餘引著弟子遊山玩水,講些有趣的事,用來點醒愚頑,傳授他那神秘主義的道。他是戰國時期道家莊派祖師。他也祖述老子學說,讚頌老子偉大,但與老子有所不同。老子本意是要給統治者出點子,叫他們別胡來。莊子則不然,建言少而拆臺多,總嘲笑統治者的偽善。老子緩和,笑眯眯的。莊子激烈,哂笑嗤笑,拍掌大笑。文章也不同,老子的近哲,莊子的近詩。莊子是他那個時代的大文豪,無人可比。
司馬遷著《史記》提到莊子,也只附在老子後面,語雖欠詳,但是後人由此知悉莊子名周,宋國蒙人,做過蒙漆園吏,與梁惠王和齊宣王也就是與孟子同時,著書十餘萬言,學識極其廣博,惜乎不被官方釆納,用來娛樂自己罷了。多虧有這幾點記載,使其人之生平事蹟隱約可考。
莊子取名曰周,可能出自《易經•系辭》:“周乎萬物,道濟天下”一句,以此顯示他的抱負。怕後人不懂周字的意思,他在《莊子•知北遊》篇中硬插一句:“周,遍,鹹,三者異名同實,其指一也。”周就是普遍,大道遍及萬物。少年莊子信守《易經•系辭》之言,立志要“濟天下”。
宋國首都商丘郊區,地名蕭蒙,是莊子的故鄉(不是今皖北之蒙城)。宋國貧弱,境轄今河南省東角、山東省西角、安徽和江蘇兩省西北角,是中原連成一片的最貧困地區。國既貧,民必愚。先秦諸子說到蠢人,多稱其為宋人。莊子也不放過本國同胞,書中許多傻瓜都是宋人。宋國蕭蒙有個漆園,莊子做過“蒙漆園吏”。人說漆園是邑地名,不是漆樹園林。我說最初不是邑地,真是大片漆樹園林。宋國國有漆樹園林,想來不止一處。莊子管理的這一處在蕭蒙,所以叫“蒙漆園”。漆之為物,不但用於宮室、傢俱、什物,且為戰備所需。兵器、甲盾、戰車都要用漆髹過,否則易朽。漆在那時屬於戰備物資,設吏管理漆樹園林,自有必要。莊子做吏,那是小公務員,只涉事務,不涉政治,社會地位當然低微。他從底層察看高層,黑暗醜惡畢見,所以《莊子》書中譴責之辭尤多。
前人考證,莊子比孟子小兩歲,又比孟子晚死兩年。二人行事迥然相反。孟子逞才揚己,遊說諸侯,後車隨員二百人,富且顯。莊子知白守黑,陋巷著書,編織草鞋衣大布,貧且晦。孟子主張仁義,莊子批判仁義,互為死敵。孟子逮著誰就罵誰,罵楊罵墨罵許行,戰鬥激情洋溢。怪了,為何不罵莊子?唯一的解釋是,孟子未聽說過莊子的學說,從何罵起。朱熹說莊子“他只在僻處自說”,推測得有道理。
以莊子那樣的一副傲骨,漆園吏鐵飯碗遲早必定打破,殆無疑義。猜想他去職後,已人中年,生活困苦,不得不設學館招弟子,收費補貼家用。授課要有講義,就自己編寫吧。《莊子》原書,前面七篇,從《逍遙遊》到《應帝王》,通稱內篇,我看正是編的講義。因為課堂上臨時可發揮,所以內七篇文字很簡奧,段與段、句與句之間,多有大幅跳躍。外篇和雜篇文字淺顯些,屬於講義外的作品,給弟子欣賞的課外讀物。至於最長的《天下篇》,文章體例不同,是獨立的一篇學術論文,不宜再闌人《圖說莊子》內。本書不收《天下篇》,其故在此,特說明。
莊子五十一歲那年,宋國崛起一位名“偃”的暴君,公開稱王,挑釁列強,置國運於危險。又在國內擴軍備戰,橫徵暴斂,動輒殺人。政局太黑,莊子避禍,行藏更加隱晦。《莊子》書中多次痛說亂世做人之難,豈無因哉。
莊子活到八十三歲,淒涼逝世。他死那年,宋國也滅亡了。一般學者公認如此。我猜想他可能活得更長一些。根據是《莊子•則陽》篇內寫到“舊國舊都,望之暢然”云云,乃是宋國滅亡後首都商丘城的殘破寫照。何況“舊國舊都”者,故國故都也。國亡後才好稱故舊啊。商丘城緡合在草木叢莽之間,興起詩人故宮禾黍之歎。城中樓臺高聳,那是少年莊周最熟悉的。而今遠遠望見,如晤故人。感歎之餘,或可安慰晚境,想想如夢的少年游。此時晚鴉斜日,喚人歸去。一個八十多歲的老人,詩的微惋,哲的大悟,盡在此了。
莊子死後又過六十年左右,暴秦吞併天下,三墳五典八索九丘百家諸子悉被查抄,聚而焚之。出乎意料的是,《莊子》文章太漂亮了,民間有人暗藏,燒是燒不完的,得以殘留下來。魏晉之際,玄風忽暢,《莊子》正好提供談資,乃大流行。此後千載以降,總有極少士人,蹭蹬仕途,不滿現實,藐視權威,挑戰禮法,又從《莊子》援引思想資源,使此書不寂寞。只是那窮老頭歷經轉化,“為鼠肝”、“為蟲臂”,天知道他變成何物了。
您的評論: 注意: 評論內容不支持HTML代碼!
顧客評分: 差評 好評
請在下框輸入驗證號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