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發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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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子發微序
自司馬遷作《史記》以莊子附《老子傳》中,班固《漢書•藝文志》用劉歆《七略》入莊子於道家,逡世遂以老、莊並稱,而莊子之學半晦;自方技之神仙家與諸子之道家混,隋、唐之際被《莊子》以《南華真經》之名,其後疏注《莊子》者如成玄英、褚伯秀之倫,多為黃冠羽士,視《莊子》為修真煉氣之書,而莊子之學全晦。莊子之非神仙家,今之學者或能辨之;若其非道家而不同於老子,則能辨之者鮮矣。子之始讀《莊子》也,於《天下篇》莊子自述其學特與老子異,已竊疑之。及觀《說劍篇》中乃有“夫子必儒服”之語,以為如《史記》列傳所言莊子方剽剝儒、墨,以詆訾孔子為事,何其門下為文反稱其儒服?使非其實,門人又何為而誣之?疑之益深。其後讀韓愈、蘇軾之文。愈謂孔子之道淵遠而末益分,子夏之徒有田子方,“子方之後流而為莊周”(見《昌黎集•送王塤秀才序》);軾則雲“莊子蓋助孔子者”,又雲莊子於孔子,蓋“實予而文不予,陽擠而陰助之”,“其論天下道術,自墨翟、禽滑釐、彭蒙、慎到、田駢、關尹、老聃以至於其身,皆以為一家,而孔子不與,其尊之也至矣”(見《東坡集•莊子祠堂記》)。於是而知古之人固已有先我而疑《史記》、《漢書》為不足信,而不欲從之者,則予之疑為妄發,因復盡檢《莊子》三十三篇之書而研覈之。其稱孔子,或曰孔子,或曰夫子,而於老子,則每曰老聃,輕重之間固已甚有別矣。其引述孔子之言,除《盜蹠》、《漁父》之篇出於其末流假託者外,多至二十有八,若老子之言纔十有四,又什九皆與孔子相對問。夫孔子嘗問學於老子,老子語孔子不時有箴砭之辭,此皆無足深諱。《寓言篇》:“莊子謂惠子曰:‘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始時所是,卒而非之,未知今之所謂是之非五十九非也’”。以是意推之,則其引老子之所以箴砭孔子者,正以見孔子之學之化而日進,是固孔子之大,而非必老子之道果勝於孔子也。以莊子表章之意而目之為詆訾,不亦繆乎?抑《田子方篇》有雲:“莊子見魯哀公,曰:‘魯少儒。’哀公曰:‘舉魯國而儒服,何謂少乎?’莊子曰:‘公固以為不然。何不號於國中曰:‘無此道而今為服者,其罪死!’於是哀公號之,五日,而魯國無敢儒服者。獨有一丈夫儒服而立乎公門,公即召而問以國事,千轉萬變而不窮。莊子曰:‘以魯國而儒者一人耳,可謂多乎?’”注家於此皆言此一丈夫意指孔子,夫曰丈夫指孔子是已。然莊子何以推尊孔子如是其極?豈非以其所願學者孔子,故詑為此文以自見其意歟?是觀於《天下篇》致既於內聖外王之道闇而不明,鬱而不發,而特敘六經於百家之上,嚮往於鄒魯之士,縉紳先生猶能明之,不難比類而得。然則莊子之為儒而非道,斷斷然矣。若其言論時出入於老子氏,則小大精粗道術本自有其相通之處。予嚮亦嘗以為莊子殆兼孔、老兩家之傳,及今思之,是猶不免影響之見。莊子之學,蓋實淵源自孔子,而尤於孔子之門顏子之學為獨契,故其書中顏子之言既屢見不一,而若“心齋”,若“坐忘”,若“亦步亦趨”,“奔走絕塵,瞠若乎後”云云,皆深微精粹不見於他書。非莊子嘗有所聞,則何從而識之?更何得言之親切如此?故竊謂莊子為孔門顏子一派之傳,與孟子之傳自曾子一派者,雖同時不相聞,而學則足以並峙。由是以觀韓、蘇之言,雖亦微有闚見。韓言出於子夏之徒田子方,既無有佐證,不足據。若蘇雲陽擠孔子而陰助之,實予而文不予。遍繙內外諸篇,即未見有擠孔子而不予之文;若其有之則亦唯有子瞻所不取之《盜蹠》、《漁父》等篇而已。是不得不深惜夫二子之僅通莊子之文,而猶未能窮莊子之學之真際也。或曰:莊子信為儒而非道矣;則其數譏儒、墨之是非,且有儒以詩禮發塚之論,抑又何歟?曰:子不讀《荀子》之言乎?《荀子•儒效篇》差儒之等為三,曰俗儒,曰雅儒,曰大儒;而《非十二子篇》則曰子張氏之賤儒,子遊氏之賤儒,子夏氏之賤儒,頗似其醜詆。夫荀子豈非儒哉?蓋欲存儒之真者,必絀儒之偽,孔子之所以惡似而非者也。莊子之意詎異於是?且讀一書,必觀其全,探其本,而後始能得其宗趣之所在。《莊子》之文,已固參差而難齊深閎而難竟,而況注家又繳繞之以玄言,錯亂之以訓詁,則宜乎究其趣旨者之不易得也。予無似,其沈潛於是書固有年矣。病夫舊注之多失也,因比附六經之義亦兼采老子之說,為之疏通而詮釋之,名之曰《莊子發微》。其有由是而上窮莊子之蘊以補予之不逮,使內聖外王之道不終湮沒於世,此則區區之深望也夫。
庚子年秋九月鐘泰序於上海之寓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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