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譯長春真人西遊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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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歷史發展,每至偏執一端,往而不返的關頭,總有一股新興的反本運動繼起,要求回顧過往的源頭,從中汲取新生的創造力量。孔子所謂的述而不作,溫故知新,以及西方文藝復興所強調的再生精神,都體現了創造源頭這股日新不竭的力量。古典之所以重要,古籍之所以不可不讀,正在這層尋本與啟示的意義上。處於現代世界而倡言讀古書,並不是迷信傳統,更不定故步自封;而定當我們愈懂得聆聽來自根源的聲音,我們就愈懂得如何向歷史追問,也就愈能夠清醒正對當世的苦厄。要擴大心量,冥契古今心靈,會通宇宙精神,不能不由學會讀古書這一層根本的工夫做起。
基於這樣的想法,本局自草創以來,即懷著注譯傳統重要典籍的理想,由第一部的四書做起,希望藉由文字障礙的掃除,幫助有心的讀者,打開禁錮於古老話語中的豐沛寶藏。我們工作的原則是「兼取諸宋,直注明解」。一方面熔鑄眾說,擇善而從;一方面也力求明白可喻,達到學術普及化的要求。叢書自陸續出刊以來,頗受各界的喜愛,使我們得列很大的鼓勵,也有信心繼續推廣這項工作。隨著海峽兩岸的交流,我們注譯的成員,也由臺灣各大學的教授,擴及大陸各有專長的學者。陣容的充實,使我們有更多的資源,整理更多樣化的古籍。兼採經、史、子、集四鄰的要典,重拾對通才器識的重視,將定我們退一步工作的目標。
古籍的注譯,固然定一件繁難的工作,但其實也只是整個工作的開端而已,最後的完成與意義的賦予,全賴讀者的閱讀與自得自證。我們期望這項工作能有助於為世界文化的未來匯流,注入一股源頭活水;也希望各界博雅君子不吝指正,讓我們的步伐能夠更堅隱也走下去。
十三世紀三十年代,道教全真教掌教丘處機應成吉思汗之邀,帶領十八位弟子前往中亞雪山行宮接受諮詢。此行往返三年,行程數萬裏,一路上所見所聞,由他的隨行弟子李志常撰寫成書,即是這本《長春真人西遊記》。此書不僅是著名的道教典籍,也是研究中外交通史的珍貴資料,被收入《道藏》、《道藏輯要》、《中西交通史料匯編》等書中。近代著名學者王國維、中西交通史專家張星娘等都為此書作注。十九世紀中後期,又相繼被譯成俄文、法文、英文,受到外國學者的重視。
書中主角丘處機(一一四八~一二二七年)字通密,登州棲霞縣濱都裏人(登州府治在今山東蓬萊),出身「名族」,自幼聰敏過人,日記千言,久而不忘,少年時即嚮往神仙之道。金大定八年(一一六八年)三月,全真教創始人王嘉(道號重陽子,習稱王重陽)率弟子馬鈺來山東昆蝓山一帶傳教,十九歲的丘處機前往拜師入道。次年,隨王西去,至開封,王病死,馬鈕繼任掌教。丘與馬鈕、劉處玄、譚處端四人扶王嘉靈柩回陝西,安葬在終南劉蔣村,並結廬守墓三年。期滿後,四人分散修煉。丘西行至寶雞磻溪,穴居修煉,日夜不寐。「日乞一食,行則一蓑,雖簞瓢不置也。」(《甘水仙源錄》卷二)苦修六年,又遷居隴州龍門山(在今山西河津西北及陝西彭城東此)龍門洞修煉七年,苦行如前。經過十三年隱居修煉,「道既成,遠方學者鹹依之。」(同上)亦為地方官所敬信,被請至終南山全真教祖庭為住持。金大定二十八年(一一八八年)春,金世宗召丘赴京,受到禮遇。金章宗即位後,曾一度下令禁止全真教等民間宗教,使全真教一度受挫,取消禁令後又得以發展。明昌二年(一一九一年),丘由陝西祖庭回到山東樓霞,建太虛觀,進行傳教活動,其他全真教的骨幹分子亦多來到山東,使教團勢力日漸壯大。
金泰和三年(一二○三年),丘接替劉處玄為掌教。尹志平(此遊語錄)載:「丹陽師父以無為之教,古道也。至長春師父,則教人積功行,存無為而行有為。」認為劉處玄掌教期間,「無為有為相半」,丘時則「有為十之九,無為雖有其一,獨存而勿用焉。」丘之更重有為,和當時所處動亂時代密下可分。當時「連年兵革,飢疫繼作,餓殍在野。」(長春大宗師《玄風塵會圖說文》卷一)面對民眾極端悲慘之處境,丘表示深切的同情和強烈的救助願望。他在詩中戚嘆:「天蒼蒼兮臨下土,胡為不救萬靈苦。萬靈日夜相淩遲,飲氣吞聲死無語。仰天大叫天下應,一物細瑣徒勞形。安得大千復混沌,免教造物生精靈。」「嗚呼天地廣開辟,化出眾生千萬億。暴惡相侵不暫停,循環受苦知何極。皇天后土皆有神,見死不救知何因。下土悲心卻無福,徒勞日夜含酸辛。」(《磻溪集》)他雖然「令道眾,力服耕耘,分己之糧,以濟飢餒。」(《長春道教源流》卷二)但此種作法,只是杯水車薪,收效甚微。為了實踐全真教真功真行合一的宗旨,必須採取更為有效的行動,即把明心見性的心性修煉,轉化為仁民愛物之心,並付諸社會實踐活動,從無為中生發出有為之用,如此方是「全真」。《晉真人語錄》言:「若要真行者,須要修仁蘊德,濟貧拔苦,見人患難,常懷拯救之心,或化善人入道修行。所為之事,先人後己,與萬物無私,乃真行也。若入修行養命,先須積行累功,有功無行,道果難成,功行兩全,是謂真人。」丘不顧高齡,不畏艱辛,萬裏跋涉,乃修全功全行之大行動也。
當時,由於全真教在陝西、河南、河北、山東等地廣泛發展。特別是金貞祐二年(一二一四年)秋,山東發生楊安兒起義,登州、寧海亦隨之震動,金駙馬都尉奉命率兵征剿,又請丘出面撫諭,丘「所至皆投戈效命,二州遂定。」(《甘水仙源錄》卷二)這一事例顯示全真教在下層民眾中的巨大號召力,引起蒙古、宗、金各方關注,都想引為己用,多次派使者前往聯絡。先是金宣宗貞祐四年(一二六年)遣使召請,繼有宋寧宗於嘉定十二年(一二一九年)召請,同年五月,成吉思汗派劉仲祿召請。丘統觀全局,判定金王朝行將滅亡,南宋亦軟弱不振,唯有蒙元實力最強,將主宰未來全局。全真教的發展和濟世救民的大功德要借助他們來實現,故婉拒金、宋而赴成吉思汗之召。丘之選擇,為全真教的大發展開闊了新局面,也打開了成吉思汗及其後繼者瞭解儒家治國治民之道的視窗,對其以後治理國家的政策有重要影響。
本書約二萬多字,《道藏》本按分量分為上下雨卷,多數版本仿此。此次注譯按行進路線和所述內容分為七章,各章分量相差很大,但內容相對較集中,便於把握。各章內容可參看相關題解。為幫助大家閱讀,再談三個問題。
(一)人文地理方面的價值
此書寫法頗類歷史地理學名著《水經注》,以記述沿途之城鎮、山川、湖泊、沙漠、關隘為主,兼及民俗、物產、氣候、史跡等,「掇其所歷而為之記,凡山川道裏之險易,水土風氣之差殊,輿夫衣服、飲食、百果、草木、禽蟲之別,粲然靡不畢載。」(孫錫<序>)涉及內容廣泛而豐富,史料價值甚高。如果從燕京此上開始,至雪山行宮止,可大致劃分四個區段。
其一,燕京此行至呼倫湖段,經過河北、內蒙古兩省區。主要記載了野狐嶺,這是一戰略關隘,西元一二一一年,元軍在此大敗金兵主力,使其節節敗退,一蹶不振。此地亦為中原與塞北的分界線。書中寫道:「登高南望,俯視太行諸山,晴嵐可愛。兒顧但寒沙衰草,中原之風自此隔絕矣。」接著敘述蓋裏泊之鹽鹼地、小片沙漠,魚兒灤之牧民車帳,隨水草遊牧生活,一望無際的大草原。接著過明昌界。明昌界即金代防邊之界壕,長數千里,作用類似古長城,其遣跡至今尚存,學者對此研究考據甚多。再經二十餘日跋涉,抵達「積水成海,周數百里」的呼倫湖南側斡辰大王營地。此段近二千里,路不算太難走,可領略塞外風光、呼倫貝爾大草原的遼闊,並緬懷人文遺跡。
其二為由此西行,經蒙古國全境,至西北部之科布多止。此段先是溯陸局河(金克魯倫河)西行,沿途可見以黑車白帳為家的蒙古牧民,「其俗牧且獵,衣以章毳,食以肉酪。男子結髮垂兩耳,婦人冠以樺皮,高二尺許,往往以皂褐籠之。富者以紅緔其未,如鵝鴨,名曰『故故』,大忌人觸。出入廬帳,須低回。俗無文籍,或約之以言,或刻木為契。遇食同享,難則爭赴。有命則不辭,有言則不易,有土古之遺風焉。」再西行,見契丹古城。既而越庫倫(今蒙古國烏蘭巴托市)以南高山,及「松栝森森,幹雲蔽日」的長松嶺(今杭愛山),到達規模龐大,氣勢恢弘,「車輿亭帳,望之儼然,古之大單子未有若此之盛」的窩裏朵(行宮)。再西行,來到金山(今阿爾泰山)東側科布多一帶的田鎮海城。此段對十三世紀蒙古民俗的介紹,筒煉精彩;對雄奇壯美的高山大峽、森林河湖的描述,頗具震撼力。
其三,由田鎮海城西行至賽藺城(今烏茲別克首都塔什干及奇姆肯特城一帶)。這一段路程內容最為豐富,其行進路線是翻越金山南行,經準葛爾盆地南端的白骨甸(今古爾班通古特沙漠),過鼇思馬大城(今烏魯木齊市東北百餘裏)、昌八刺,再通天池(今賽裏木湖),經阿裏馬城(今新疆霍城境),至大石林牙(今吉爾吉斯首都比什凱克),再西至賽藺城。此段路程經由蒙古入新疆,再入中亞兩國,有越過金山「深谷長阪,車不可行」,「命百騎挽繩縣轅以上,縛輪以下」的驚險無比的陡壁懸崖,有陰森恐怖的絕地白骨甸沙漠,讀之令人驚悚。有鼇思馬的異域風情及大唐此庭端府軼事。一路西行,觀賞南側的雪山風光,直至山頂之天池,「方圓幾二百里,雪峰環之,倒影池中。師名之日天池。沿池正南下,左右峰巒峭拔,松樺陰森,高踰百尺,自巔及麓,何啻萬株。眾流入峽,奔騰洶湧,曲折灣環,可六七十裏。」丘處機在詩中描繪得更為傳神:「銀山鐵壁千萬重,爭頭競角誇清雄。日出下觀滄海近,月明上與天河通。參天松如筆管直,森森動有百餘尺。萬株相倚欝蒼蒼,一鳥不鳴空寂寂。」又經阿裏馬,此地特產禿鹿麻(棉花),中原不識。又西行至大石林牙,此城與中原淵源頗深。速代末年,王族耶律大石率族人外逃,移徙十餘年,來到此地,建西遼國,存續八十八年。此城為回族聚居處,賽藺城亦與之相類,在文化民俗宗教等方面,具有中亞回教國家的異域風情。
其四,由邪米思幹(今烏茲別克撒馬爾罕)至雪山行宮。丘曾兩度住邪米思幹等侯接見,共八個月之久,故對此城記載頗詳,下面一段,多側面介紹此古城風貌:「果菜甚贍,所欠者芋栗耳,茄實若粗指而色紫黑。男女皆編髮,男冠則或如遠山,帽飾以雜綵,刺職雲物,絡之以纓。自酋長以下,在位者冠之,庶人則以白麼斯六尺許,盤於其首。酋豪之婦,纏頭以羅,或阜、或紫、或繡花卉織物象,長可五六尺。髮皆垂,有袋之以緜者,或素、或雜色,或以布帛為之者。不梳髻,以布帛蒙之,若比丘尼狀,庶人婦女之首飾也。衣則或月白氈,縫如注袋,窄上寬下,綴以袖,謂之襯衣,男女通用。車舟農器制度,頗異中原。國人皆以鍮石銅為器皿,間以磁,有若中原定磁者。酒器則純用琉璃,兵器則以鎮。市用金錢無輪孔,兩面鑿回紇字。其人物多魁梧,有膂力,能負戴重物,不以擔。婦人出嫁,夫貧則再嫁。遠行踰三月,則亦聽他適。異者或有鬚髯。國中有稱大石馬者,識其國字,專掌簿籍。丘處機由邪米思幹兩度去往成吉思汗大雪山行宮(在今阿富汗興都庫什山)謁見,經碣石、班裏、鐵門等地,行進在雪山峽穀激流之間,其艱難險要程度,更勝於前。如對石門山峽的描寫:「山有石門,望如削蠟。有巨石橫其上,若橋焉。其下流甚急,騎士策其驢以涉,驢遂溺死。」丘處機亦即景賦諄雲:「水兒鐵門猶自可,水南石峽太堪驚。兩崖絕壁攙天聳,一澗寒波滾地傾。」「雪嶺皚皚上倚天,晨光燦燦下臨川。仰觀峭壁人橫度,俯視危崖栢倒縣。」讀之亦覺驚心動魄。此外還記述沿途所見稀罕之物,如奇特的實心竹,高大的經冬葉青而不凋的蘆葦,三尺長青黑色的大蜥蜴,泉水流出結晶成紅色岩鹽,堆積如山,以及孔雀、大象等等。
最後兩部分,一是記述返回途中的零散見聞與活動。因急於趕路,行色匆匆,所記甚少,有特色的如賽蘭東山的兩頭蛇,阿拉湖中鐵山風塚奇觀等。最後部分則是圍繞丘處摟的宗教活動及病逝諸事。
上述記載,經中外學者考證,多數是可信的,故可作為研究中外交通史、民俗、宗教等方面的重要史料。
(二)詩詞的作用
全真教從創教祖師王重陽到全真七子,多出身名門士族,知識廣博,善文精詩,丘處機亦如此,他諄思敏捷,詩作甚多。如其重要著作《磻溪集》六卷,便全用詩詞寫成,與他人交往應答,亦常常以詩詞相贈。用詩詞形式表達對道的戚悟,可以不過於直白,給人以更多的聯想空間,故佛道常用之。
本書共有詩詞七十八首,長短不一,最短的只有四句,二十字,最長的一首七言紀事時,有三十二句,二百二十四字。這些詩詞在描寫景物,闡述道教哲理,抒發個人戚懷等方面有重要作用。詩中寫景之句甚多,如過沙漠途中望雪山:「高如雲氣白如沙,遠望那知是眼花。漸見山頭堆玉屑,遠觀日腳射銀霞。橫空一字長千里,照地連城及萬家。」寫邪米思幹街景:「滿城銅器如金器,一市戎裝似道裝。剪鏃黃金為貨賂,裁縫白氈作衣裳。靈瓜素椹非凡物,赤縣何人搆得嘗。」描寫遭逢戰亂的鄉村:「昔日年林木參天合,今日村坊褊地開。無限蒼生臨白刃,幾多華屋變青灰。」等等。闡述道教哲理詩作,較為集中的有:「太上弘慈救萬靈,眾生薦福藉群經。三田保護精神氣,萬象欽崇日月星。自揣肉身潛有漏,難逃科教入無形。且遵《北斗》齋儀法,漸陟南宮火煉庭。」再如:「徇物雙眸眩,勞生四大窮。世間渾是假,心上不知空。」「昨日念無蹤,今朝事亦同。不如齊放下,度日且空空。」等等。絕大多數則為寓情於景,借景抒懷之作。譬如:「西山爽氣清,過雨白雲輕。有客林問坐,無心道自成。」「長河耿耿夜深深,寂寞寒窗萬慮沉。天下是非俱不到,安閑一片道人心。」等等。
總體看來,多數詩作,語言平實,聯想自然,皆有為而發,無刻意雕琢,偶有奇絕之句或生僻用典,尚無大礙,不失通俗流暢之本色。清代學者阮元稱其詩「清真平淡,多可誦」,言之不虛也。
對詩詞的注解,除釋字詞外,前面有幾首作了通解,對詩中寓意亦稍加剖析,以例其他,供讀者借鑒。詩無達詁,為避免誤導,後面大部分試詞寓義則留給讀者自悟。語譯多在原句上增一字,如五字變六字,七字變八字,求其稍加通俗而已。
(三)講道內容
丘處機在雪山行宮,集中為成吉思汗講道三次,所講內容由於成吉思汗命令「勿泄於外」,故在《記》中被省略了。此後,耶律楚材編《玄風慶會錄》,李道謙撰《全真第五代宗師長春演道主教真人內傳》,都根據保存之談話記錄,作了較詳細披露。《元史•釋老傳》將其歸納為三點:「處機每言,欲一天下者,必在乎不嗜殺人。及為治之方,則對以敬天愛民為本。問長生久視之道,則告以清心寡欲為要。」此概括刪繁就簡,中心突出,甚為洽富。
第一點,丘說:「天道好生而惡殺。止殺保民,乃合天心。順天者,天必眷祐,降福我家。況民無常懷,惟德是懷,民無常歸,惟仁是歸。若為子孫計者,無如布德推恩,依仁由義,自然六合之大業可成,億兆之洪基可保。」又說:「嘗聞三千之罪,莫大於不孝。今聞國俗於父母未知孝道。上乘威德,可戒其眾。」(《長春演道主教真人內傳》)這些說法具有明顯針對性。蒙古大軍在征城略地的戰爭中,靠殺人屠城以立威,其作法空前慘烈。如《蒙韃備錄》載:「韃人攻城無不破,破則不問妍醜老幼貧富順逆皆誅之,咯不少恕。」《長春道教源流》卷二引西書所記成吉思汗西征殺戮事:攻訛脫刺,守兵三萬,死亡殆盡,僅餘二卒。攻撒格納克,屠其城。攻白訥克特,既降,盡殺其兵。攻撒馬爾罕,既納款,下令藏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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