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心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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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序一 千年夢蝶一莊生
南懷瑾
關於《莊子》這本書,在整個中國文化的體系中,所占的份量非常之重,而且熟悉這本書的人也很多。曆代對《莊子》的注解更是不勝枚舉,不過,觀點與解釋各有不同。現在我們重新來研究的時候,首先要把《莊子》在中國文化歷史上的位置以及它所占的份量,特別提出來,先作說明。
我們都曉得,戰國的時候,所謂諸子百家的學術思想,非常蓬勃發達;有兩個人物為代表,春秋末期是孔子,到了戰國時代是孟子。當時的中國天下大亂,春秋戰國先後亂了三四百年之久。這是我們歷史上最混亂的時期,但是在學術思想方面卻是最發達的時期。不過有一個觀念,大家要搞清楚,所謂學術思想最發達,並不是說學術思想最自由;那個年代無所謂自由不自由,而是各種思想蓬勃的自由發展。
在春秋戰國的時候,文化與文字沒有完全統一,尤其政治體制所形成的諸侯各霸一方,造成了學術思想的歧異。但是不能否認的,這仍然屬於一個中國文化系統的學術思想。
我們中國人都念過《四書》,為了要寫好文章必須要背《孟子》,更要背《莊子》。蘇東坡曾經說過,如要寫好文章,《孟子》與《莊子》,及司馬遷的《史記》,這三部書一定要熟背,才可以做大文章。《四書》的文章及它的文學境界,與《老子》、《莊子》是兩回事,孔的文章孟的著作,敦厚嚴謹,也很風流。這個風流,不要搞錯了,不是浪漫!《老子》、《莊子》是代表南方思想,是楚國的文化,它的文學境界是空靈灑脫的,後世認為,它又代表了道家。中國所謂道家的思想,同儒家思想,也是迥然有別的。
老莊之後,所謂南方楚國,在中國文學上極負盛名,代表性的作品有屈原的《離騷》、《楚辭》等。這一類的文章,與老莊都是同一系統,文章的氣勢與北方系統不同。表面上看來像是神經病說話,東一句西一句,像《莊子•齊物論》所講的“吹”,這個字眼是莊子先開始用的。雖說是“吹”,但是他吹得非常有味道。千古以來,中國的大文學家,大思想家,表面上都罵《老子》、《莊子》,實際上,每個人的文章,都偷偷在學他們。只有清朝這位文學思想家怪人金聖歎,才公開提出來推崇,把《莊子》列入他的六才子書,就是《莊子》、《史記》、《離騷》、《水滸傳》、《杜甫律詩》、《西廂記》。他認為這是中國六位大才子的著作。如果懂了六才子書,所有文章的技巧都學完了,這種說法也是很有道理的。
我們現在說回來,《莊子》的文章思想是那麼汪洋博大,但當時被視為正統文化的是齊、魯文化。不過在《孟子》一書裏,卻很少提到過孔子,而在《莊子》一書中,倒有很多提到孔子的地方。表面上看起來,莊子是在罵孔子,實際上規規矩矩,莊子都在捧孔子,捧得很厲害。要瞭解這一點,就要懂得文學的技巧了。
《莊子》這一部書,我們曉得它代表了道家,並且影響了中國幾千年文化和知識份子。它內在瀟灑,所講的人生境界,形成了東漢到南北朝三四百年間特殊的文化思想境界。更有意思的是,直到現在我們仍然受到它很大的影響。
代序二 莊子之思,汪洋恣肆
馮友蘭
莊子是先秦的最大的道家。他的生平,我們知之甚少。只知道他是很小的蒙國人,在那裏過著隱士生活,可是他的思想和著作當時就很出名。《史記》上說!“楚成王聞莊周賢,使使厚幣迎之,許以為相。莊周笑謂楚使者曰:……子函去!無汙我。……我寧遊戲汙瀆之中自快,無為有國者所羈,終身不仕,以快吾志焉。”(《老子韓非列傳》)
《莊子》的開篇就是《逍遙遊》,這篇文章純粹是一些解人頤的故事。這些故事所包含的思想就是,獲得幸福有不同的等級。自由發展我們的自然本性,可以使我們得到一種相對幸福;絕對幸福是通過對事物的自然本性有更高一層的理解而得到的。
這些必要條件的第一條是自由發展我們的自然本性,為了實現這一條,必須充分自由發揮我們自然的能力。這種能力就是我們的“德”,“德”是直接從“道”來的。莊子對於道、德的看法同老子的一樣。所以我們的“德”,就是使我們成為我們者。我們的這個“德”,即自然能力,充分而自由地發揮了,也就是我們的自然本性充分而自由地發展了,這個時候我們就是幸福的。
萬物的自然本性不同,其自然能力也各不相同。可是有一點是共通的,就是在它們充分而自由地發揮其自然能力的時候,它們都會感受到同等地幸福,《逍遙遊》裏講了一個大鳥和小烏的故事。兩隻鳥的能力完全不一樣。大鳥能飛九萬裏,小鳥從這棵樹飛不到那棵樹。可是只要它們都做到了它們能做的,愛做的,它們都同樣地幸福。所以萬物的自然本性沒有絕對的同,也不必有絕對的同,《莊子》的《駢拇》篇說;“鳧脛雖短,續之則憂。鶴脛雖長,斷之則悲。放性長非所斷,性短非所續,無所去憂也。”
相對幸福是相對的,因為它必須依靠某種東西。這當然是真的:人在能夠充分而自由地發揮自然能力的時候,就很幸福。但是這種發揮在許多情況下受到阻礙。例如死亡,疾病,年老。所以佛家以老、病、死為四苦中的三苦。是不無道理的。照佛家說,還有一苦,就是“生”的本身。因此。依靠充分而自由地發揮自然能力的幸福,是一種有限制的幸福,所以是相對幸福。
在莊子看來,聖人由於對萬物自然本性有理解,他的心就再也不會受到世界變化的影響。這樣一來,他就不會依賴外界事物,因而他的幸福也就不會受外界事物的限制。他可以說是已經得到了絕對的幸福。這是道家思想的一個方向,其中有不少的悲觀認命的氣氛。這個方向強調自然過程的不可避免性,以及人在自然過程中對命的默認。
可是道家思想還有另外一個方向,它強調萬物自然本性的相對性,以及人與宇宙的同一。要達到這種同一,人需要更高層次的知識和理解。由這種同一所得到的幸福才是真正的、絕對的幸福。
事物永遠在變化,而且有許多方面。所以對於同一事物可以有許多觀點。只要我們這樣說,就是假定有一個站得更高的觀點。如果我們接受了這個假定,就沒有必要自己來決定孰是孰非。這個論證本身就說明瞭問題,無需另作解釋。
我們可以看出,莊子通過他的智慧最終地解決了先秦道家的許多固有的命題。這個問題就是如何全生避害。但是,在真正的聖人那裏,這已經不成其為問題。莊子只是用取消問題的辦法,來解決先秦道家固有的問題。這真正是用哲學的方法解決問題。哲學不報告任何事實,所以不能用具體的、物理的方法解決任何問題。例如,它既不能使人長生不死,也不能使人致富不窮。可是它能夠給人一種觀點,從這種觀點可以看出生死相同,得失相等。從實用的觀點看,哲學是無用的。哲學能給我們一種觀點,而觀點可能很有用。用《莊子》的話說,這是“無用之用”(《人問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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