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悟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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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子》一書主要以象徵隱喻的寓言表達其思想,它是一種詩意的表達。如果說“詩無達詁”,那麼《莊子》也屬於“無達詁”之列。至於《莊子》書中在表達上具有跳躍性和看似不著邊際的“卮言”,以及具有史實性的“重言”,也都是服從于以寓言喻道這條主線。即使是作為具有史實性的“重言”,也不是為了揭示和討論歷史,而是借史實使喻道之喻更加充實有力。莊周及其弟子們,其所以採用詩意的表達,我們認為,主要原因就在於他們作為道家的繼承者和集大成者,深刻領會了“道”之可體悟而不可言傳性,如老子所說“道可道,非常道”,以至於“道”之名,老子都認為是“強字之日”。後來禪宗的“不立文字,以心傳心”,可以說與“道”之可體悟而不可言傳是完全一致的。但是,雖如此說,老子不還是道說了五千言嗎?禪宗不也有《六祖壇經》和諸多傳燈錄嗎?可知,人類發明瞭語言,語言就與人類結下了不解之緣。因此,問題不是用不用語言,而是如何用語言。實際上,從老子到莊子及其弟子,都是用詩意的語言在築境的描述中喻道,而不是用概念規定性的語言來指稱道。“道可道,非常道”,就是指出使用概念規定性的語言所作的道說,結果只能是背離“常道”。莊子則進一步說:“道不可聞,聞而非也;道不可見,見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知形形之不形乎!道不當名。”(《知北遊》)那麼,用詩意的語言來喻道,例如老子常用比興的詩體和莊子用詩意盎然的寓言,又會如何?
從“詩無達詁”來看,詩意的表達具有多指向的不確定性和模糊的混沌性,讀之不像概念規定那樣確定和明晰,特別是莊子的寓言,其隱喻性甚至使人有墮五裡霧中之感。然而,如果我們能領會“道”的本性,就不難知曉老莊用詩意的寓言喻道之良苦用心了。那麼,道之本性如何呢?與西方哲學最高實體本質不同的“道”,乃是非實體性的。實體是一種概念,是以主客二分為前提的,是物件性的和現成性的。因此,可以作為物件而發問“實體是什麼”的問題,即可以借助概念思維作規定和分析推理。而“道”不是可以作為物件的實體概念,而是以“天人合一”或主客一體不分為前提的,因之“道”是非物件性的和非現成性的。或者說,“道”與靜態的非整體性的實體不同,它是動態整體性的。所以,對於動態整體性的“道”,根本不能問“道是什麼”的問題,因為這種發問就是從概念思維出發的,就是引向“s是P”這種概念思維的規定和分析推理。由這種發問而進入概念思維,不僅不能把握“道”,而且容易使“道”在物件化和現成化中被肢解和僵化,導致從根本上背離“道”。莊子就此問題有這樣的論說:“有問道而應之者,不知道也。雖問道者,亦未聞道。道無問,問無應。”(《知北遊》)由此可知,“道”的提出,源自不同於概念思維的另一種思維,即“象思維”。因此,把握“道”也不能不用這種有別於概念思維的“象思維”。無論是老子比興的詩體表達,還是莊子詩意盎然的寓言表達,都是悟性的“象思維”之產物。這種詩意表達也是老莊引導讀者進入悟性的“象思維”來體“道”,而非作概念思維的邏輯推理。
《莊子》一書通過寓言所喻,是深邃的道境。因此,對於《莊子》一書,若想把握其“道”的玄旨,就不能不首先“懸置”概念思維的慣常心態,用把玩和體悟的心態,去玩味和領悟寓言所築之境。如《莊子》中所謂“心齋”、“坐忘”、“外物”、“無古今”、“吾喪我”、“虛室生白”等等,都不是概念規定,而是境域和境界的描述。顯然,這種境域和境界用概念規定是無從把握的,而只有倘徉在隱喻之象的境域中,虛心地細細領會,才能領悟其“道”之玄旨。“道”囊括萬有而又無所不在的整體性及其“生生不已”的原發創生性,是多姿多彩而又永遠鮮活的。老子所謂“道之為物”,即表明“道”無所不在,而且“道”也在“生生不已”中表現為時時鮮活。所以,對之描述和隱喻也不能不是多彩而又鮮活的。這樣,莊子及其弟子的寓言描述多彩紛呈,也就不難理解了。莊子的道境給我們提供的是一種原發創生的動態整體觀,即所謂“道通為一”,或“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因此,對於“道”的描述也就處處時時皆可為之。由此所給予人的重要啟示是,“道”既然如此處處時時鮮活,人之體“道”也就可以處處時時為之。六祖所謂“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完全與此相通。
可以說,領會《莊子》一書的原發創生的動態整體觀,是把握《莊子》一書的大前提。因為,原發創生的動態整體觀是貫穿《莊子》一書的靈魂主線。在書中,無論批判“道”外種種不能“道法自然”的逆思逆行,還是弘揚回歸“道”內能順乎“自然之道”的思與行,都是圍繞這條靈魂主線展開的。以往對《莊子》的研究,更多是對詞語的考證和注疏,有的甚至陷入支離瑣碎而不能把握整體之“道”,或者是囿於概念思維視角,與“道”隔離,這樣就更不可能真正領會“道”之玄旨。在《莊子》研究中,能站在原發創生的動態整體觀這一高度,注意到《莊子》一書思維方式的特質的,似乎還不多。本書作者也只是試圖朝這個方向努力而已。
以上所述,主要是說怎麼讀《莊子》。因為,如果不解決這個問題,不知道怎麼才能讀懂《莊子》,就談不上進而深入研究《莊子》。如果視角和思維方式不對頭,並不真正知道《莊子》一書是“象思維”的產物,其詩意的寓言表達也是“象思維”的體現,那麼就會囿於概念思維去閱讀和領會,把寓言隱喻的境域和境界當做概念,去做邏輯分析,乃至背離了莊子的本意。例如有的研究文章提出所謂《莊子》某篇文章的邏輯起點如何,邏輯結構如何,就是屬於這類研究。但是,今天人們相互溝通的語言和文字交往,例如書、文章和信件以及講稿、報告等,都已經主要是用概念界定和邏輯分析這種理性的概念思維方式。現今這種話語方式對理解主要由“象思維”創造的中國古代經典,就有些類似於老子所說的“強字之日”了。不過,在解讀古代經典時完全不用概念思維方式而回到傳統的“象思維”,已經不可能了。為了能使這種勉強為之的表達,不至於完全離譜,在閱讀中國古代經典如這裏的《莊子》時,就非常有必要如前面所說的那樣,將概念思維的慣常心態加以暫時懸置,以便在玩味和體悟中能比較深入地領會古代經典的內涵。而由此閱讀和領會之後,再進入用理性的概念思維方式即論說式的表達,才可能不至於太離譜。相反,如果連閱讀也戴著邏輯概念思維的眼鏡,把莊文看成具有邏輯結構之文,那就非離譜不可,以至於與《莊子》之文完全不搭界。
所謂莊文的詩意性,無論比興之詩還是寓言,都是借種種隱喻傳達作者的旨意。例如,《逍遙遊》所描述的鯤鵬之九天翱翔,如同《周易•乾卦》的“飛龍在天”一樣,都是隱喻之象,都是試圖借這種象所描述的境域和境界,以打破人們在想像力上的局限和僵化,開闊人們創造性的思維空間。或者說,莊子及其弟子們,正是通過創造種種隱喻之象,把概念思維懸置起來,從而藉以使讀者在不確定的甚至模糊的想像中引向體“道”和領會“道”的玄旨。如果說禪宗“不立文字,以心傳心”是最明確的懸置概念思維,那麼這種懸置早在《莊子》一書中就以隱喻之思開始了。懸置概念思維從而煥發人的想像力,在人類文明發展和創造的歷史中,永遠居於最本原最重要的地位。這正如著名法國現代思想家加斯東•巴什拉所說:“我們贊同這種觀點:想像勝於意志,勝於生命的衝力,它是精神創造力的化身。從精神上來說,我們是由我們自己的想像創造出來的。我們由自己的想像所創造並且受想像的限定。因為想像劃定了我們精神領域的最後限界。”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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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加斯東•巴什拉:《火的精神分析》,杜小真等譯,嶽麓書社2005年版,第111頁。
如果說《莊子》一書借隱喻之境象引導人悟“道”而具有形上精神的積極意義,那麼落到現實的具體層面,對於當代來說,《莊子》一書由追求理想自由而展現的批判精神,則最為突出也最具積極意義。對於文明的發展來說,人類永遠不滿足的欲望是其主要的動力。但是,人類永不滿足的欲望追求,無論在物質上還是精神上,都經常使人陷入為種種“物”與觀念束縛或奴役的異化境地。如《莊子》一書所揭示的“物役”、“物累”乃至於“殉物”等悲慘境地。值得注意的是,《莊子》一書對於追求權力、名節、財富等等而陷入異化的揭露和批判,在對照今天的世界現實時,不僅沒有過時,而且更感到這種批判由於直刺人類本性的弱點——欲壑難填,而仍然具有鮮活的生命力。當今世界人類放縱欲望的結果,已經使地球這個人類家園正在失去往日的可居性。環境、生態急劇惡化,險象環生,生存危機此起彼伏。同時,最高價值觀念破滅、倫理底線崩潰,人的精神已經無家可歸,以致陷入孤獨和恐懼的深重精神危機之中。由此而反觀《莊子》一書的批判,不能不使人有振聾發聵之感。人類難道就這樣放縱自己的欲望,在欲壑難填中毀滅自己嗎?
道家從老子到莊子,都對於人的本質有深刻的洞察和認識,認為應該拋棄“欲壑難填”,人之生的歸宿在於體道而“與道為一”。在老子那裏,在“與道為一”中強調的是“樸”,所謂“道常無名,樸”。人的本真,就是要回歸於“樸”。“真”“樸”到“如嬰兒之未孩”。並且,即使在有知後,也要“知其白,守其黑”。老子所說的這個“黑”是絕妙的。“黑”之所隱喻的乃是如“道”那樣的生命之根。例如,樹木之根,是只可“守其黑”,而不可將其完全裸露的。人類的根無論是身體的還是精神的,更是要“守其黑”。如果盡其裸露,也會像樹木一樣死亡。而莊子在“與道為一”中強調的,則是“無待”的理想自由。《逍遙遊》和《知北遊》兩篇之“遊”,都如《天下》篇所說:“彼其充實不可以已,上與造物者遊,而下與外死生無終始者為友”。在這裏,所謂“造物者”、“外死生”、“無終始”,都是“道”境。只有在這種“道”境中,才有“逍遙遊”。可知,莊子理想自由的界標是“道”,在“道”之外便處於不自由的“有待”之境,只有進入“道”境才能獲得“無待”的理想自由。這就是說,在老莊那裏,人之為人就是要歸於道,像道那樣真樸,並由此解脫一切世俗的束縛而能自由自在。的確,這就是人之為人最為合理的本質,是最理想的人生。但是,人類歷史上有過這樣本真的完人嗎?似乎沒有。而所謂能做到的“至人”、“神人”,也不過是莊子筆下虛構的人物。不過,雖然有史以來能完全體現真朴和理想自由的人還沒有出現,但是,人們內心確實具有真朴和理想自由的種子,人們對真朴和理想自由的追求從未停止。當今,人們日益強烈的“返樸歸真”和自我解放的呼聲,也是這種追求的現實體現。可見,真朴和理想自由,儘管人類自身至今還遠沒有真正實現,但它確實是人之為人的本質內核。而且此種善根人皆有之,只是還有待發揚光大。道家特別是莊子,在批判中把這種人之為人的本質內核揭示出來,無疑是為人類的和諧發展點亮了一盞明燈。
本書在前人考證、注疏和“發微”式議論的研究基礎上,對《莊子》全書各篇(公認為雜入的《說劍》篇除外)逐一加以評述。這種研究,首先是力圖從“象思維”視角認真領會諸篇的思想文化內涵,進而在古今中外對比中揭示其學術意義和現實意義,並用現今通行的文體加以表述。這種研究,有別於傳統的注疏研究,即不是完全“我注六經”;也有別于現今通行的從《莊子》書中提出若干問題而用各篇引文穿插做論證的研究。特別是有別于完全從概念思維視角考察《莊子》並加以論述的研究。我們這種逐篇評述式的研究,是力圖在解讀的同時能在評論中有所發揮。或者說,在“我注六經”的同時,也包括“六經注我”。這其中,對於“我注六經”,可以說是中國傳統學人最為看重的。即使在今天,所謂學術性如何,也首先是看這方面。最近幾年,有的學人,鑒於學界的浮躁和腐敗現象,甚至提出回到“乾嘉”之學的主張,即回到以考證為出發點。這不能說沒有道理。但是,任何學問都不是為歷史而歷史、為文本而文本,相反,都是著眼於現實即揭示其與現實相關的意義。即使考證什麼不考證什麼,也是從現實需要出發的。正如義大利現代著名思想家克羅齊所說:“因為顯然只有現在生活的興趣才能促使我們研究一個過去的事實;由於過去的事實同現在的生活興趣相聯繫,因此,它不符合過去的興趣而適應現在的興趣。”①可見,研究古代文本都是從現實的興趣和意義出發,而為了使之與現實的興趣和意義相聯繫,對文本加以發揮或以“六經注我”作為研究的主要目的,就更顯得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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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克羅齊:《歷史學的理論和歷史》,田時綱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6頁。
《莊子》之文的詩意性,其內涵之深邃和廣大,特別是它帶給人們無限可能的啟迪性,使得對《莊子》一書的研究成為常青的課題,成為“詩無達詁”而可以永遠研究並代有創獲的研究課題。以往的研究認為,《莊子》一書主要內涵都凝結在內七篇中,乃至把主要注意力都放在內篇上。應當說,這種看法有其合理性,但並不全面。其實,外雜二十六篇,除了包含對內七篇的闡發之外,還有其獨立的重要價值。例如,《天下》篇作為最早的系統的對先秦思想史的描述,其內涵的深廣,是內篇所不曾容納的。而《寓言》篇對語言的深刻見解,《至樂》篇對於生命的深刻體悟,《胠篋》、《田子方》等篇對儒家尖銳深刻的批判等等,都具有超出內篇的卓越表現。我們之所以把內篇與外雜篇逐一加以評述,原因正在於此。
概念思維的規定性、邏輯推理的嚴密性,特別是邏輯斯蒂在定量規定上的準確性,都是人類的偉大創造。世所公認的這種理性的思維方式,在人類現代化發展中是須臾不能離開的,具有重要的作用和意義,並且,這種理性思維方式,恰恰是中國傳統思維之所短,所以中國自現代以來一直在補這一課。但是,在人類所面臨的課題中,理性的概念思維不是萬能的。事實上,理性的概念思維所能達到的領域是很有限的。無論是宇宙整體、社會的整體,還是人本身的整體等等,作為動態整體的整體性,可以說都在理性的概念思維視野之外。而這種整體性的重要,在今天已經凸顯出來。老子通過“大象無形”來描述這種整體性,也就是說它是看不見的,或者說它是前述“守其黑”之“黑”。顯然,這種“大象無形”的整體性或最終歸於“道”的整體性之把握,是概念思維所無能為力的。在這種情況下,道家老莊的思想受到重視,從道家尋找一種超越概念思維的思維方式,去領會和把握動態整體的整體性,就是必要的了。正如海德格爾認為的那樣,在對於“無”(即“道”)的問題上,西方的理性的概念思維已經無計可施了。也許,正是從關注生存論出發,即從關注人的生存和地球上一切生命的生存出發,使西方有洞察力的思想家向東方特別是中國道家思想趨近,從而認識到“大象無形”的整體性之重要性。並且也正是這種整體性的“大象無形”之不可視性和非物件性,使得這些思想家在反思中認識到傳統西方思維方式的局限性,並尋求能領會和把握這種“大象無形”的整體性之思維方式。於是,從海德格爾到梅洛一龐蒂、加斯東•巴什拉等都在所謂“詩化哲學”的傾向中,或在詩意的領會中,尋求對這種“大象無形”的整體性之把握。這種所謂“詩化哲學”的詩意,在思維方式上就是超越理性的概念思維,而趨向於悟性的“象思維”。
綜上所述,可以看到《莊子》一書的詩意寓言及其所體現的“象思維”之悟性,特別是在寓言的隱喻中所做的深刻批判和通向真朴自由的指引,正是應了“越是古老越是年青”那句話,還具有非常鮮活的生命力,無論對於中國還是對於世界都具有重要的思想啟迪意義。現實的中國和世界,在走向合理的現代化事業中,需要理性,更需要詩意的悟性。最後讓我們以老樹悟莊的一首詩來結束這篇序言:
思古懷今憶莊周,神筆驚魂幾度秋。
道通萬有齊物論,虛化機心逍遙遊。
養生德充人間世,宗師天下知在宥。
象思築境幽深處,妙徑悟得任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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