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子著作年代新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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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 序
近年來,學術界有關出土文獻之討論,極為熾熱,其中尤以《文子》為甚。1973年河北省定縣八角廊40號漢墓出土大批竹簡,其中包括《文子》。有關出土竹簡《文子》之資料,直至1995年才由河北省文物研究所定州漢簡整理小組發表,始知定州漢簡中初步考定屬《文子》者計277枚,合共2790字。小組又發表<定州西漢中山懷王墓竹簡《文子》釋文>,此後學術界即就出土《文子》之成書年代、哲學思想、乃至其與先秦、西漢典籍之承傳關係,發表大量學術論文。
1992年,出土《文子》尚未公佈以前,筆者發表了<論《淮南子》高誘《注》與《文子》之關係>,收錄於香港中文大學《中國文化研三聽學報》新一期,文中筆者依據有關《文子》之出土消息,推論東漢高誘注解《淮南子》時,曾參考《文子》。及至1995年,出土《文子》釋文公佈後,學者已發表多篇重要論說。l998年,筆者通過比對出土《文子》、今本《文子》及《淮南子》三書內容,發現其中部分重要論據,而為文物研究所定州漢簡整理小組,以及當時多位前輩學者如李學勤教授、陳麗桂教授所忽視者,乃發表論文<出土《文子》新證>,就出土《文子》之著作年代及其與《淮南子》之關係,提出新證。該文收錄於香港浸會大學出版之《人文中國學報》第五期。
此後,筆者陸續發表了三篇有關《文子》之論文,其中兩篇乃就近年來來兩位學者所論《文子》與秦漢典籍之傳承關係,提出反證。首篇論文為<《楚辭》、《淮南》、《文子》三書楚語探究——再論《淮南》、《文子》兩書因襲關係兼與王利器教授商榷>,發表於香港浸會大學《人文中國學報》第八期,主要就王利器教授所論《淮南》抄襲《文子》而改用楚語說,提出反證。另有<《呂氏春秋》與竹簡本、傳世本《文子》相合書證疑義——再論《淮南》、《文子》兩書因襲關係),收錄於香港中文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學報》新十一期,則就魏啟鵬教授所論《呂氏春秋》襲用《文子》一說提出反證。至於<今本《文子》詮釋《淮南》考),發表於香港中文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學報》新十二期,乃就今本《文子》詮釋《淮南)之具體方法,以見今本《文子》曾有系統地詮釋《淮南》,並非純然因襲。文中並提出書證,以見今本《文子》多用《莊子》,或與漢世莊學門派相關。
筆者自1992年發表首篇有關《文子》之論文以來,一直以為出土《文子》之成書年代乃在西漢之世,而今本《文子》成書年代之下限,則在東漢高誘注解《呂氏春秋》之前,其主要論據有五:
一、出土竹簡《文子》曾見“朝請”一語,竹簡文子(2212):“[朝”請不恭而不從令不集平王。按“朝請”者,《史記集解》雲:“律,諸侯春朝天子曰朝,秋曰請。”乃謂諸侯春、秋兩季朝見帝王之禮。筆者在1998年發表<出土《文子》新證>時,已指出“朝請”為漢律(原文見《人文中國學報》第五期,頁157)。因之,凡以為出土《文子》乃先秦已有之典籍者,其說自然不能成立。及後,李厚誠先生發表<“朝請”小議>(見簡帛研究網,2001年11月);以為“即使竹簡《文子》中的“朝請”確為漢人語,但憑此一詞,恐不能認定竹簡《文子》作於秦漢之後,這很可能是漢人為便於理解而改,只能說明其下限,不能作為判斷竹簡《文子》思想形成、成書時間上限的根據。及後張豐乾先生又發表<“朝請”“諸侯”與竹簡《文子》的撰作年代)(同見簡帛研究網,2001年11月),張先生則以為“‘朝請’確為漢律”,並以為“朝請”出現的時間就是竹簡《文子》的撰作上限。
二、有關出土《文子》之成書年代,學者或以為定縣出土者乃古本《文子》,其成書年代可上溯至戰國中期,而今本《文子》則後人依據《淮南子》鈔襲而來,其成書年代乃在西漢《淮南》成書之後。今按出土《文子》雖然殘脫破爛,其可考訂者僅有二幹餘字,然其中資料仍能與今本《文子•道德》相互對應,則謂今本《文子》與出土《文子》兩書體系截然不同者,似未能成立。至於出土《文子》部分語句不見今本《文子》,此或僅能證明出土《文子》部分內容已然散佚而已。至於今本《文子》與出土《文子》內容相合之處,其中文句卻時有差異,則可證明今本《文子》確曾改纂出土《文子》。
三、學者又以為出土《文子》與《淮南子》並無相合例證,而今本《文子》則多與《淮南子》相合,因而推論出土《文子》成書年代極早,乃先秦已有之典籍,而今本《文子》則通過鈔襲《淮南子》而成書。筆者<出土《文子》新證>指出竹簡《文子》編號(0198)與《淮南子•族訓》相合(見原論文頁170),而又見於今本《文子•上禮篇》“老子曰:昔者之聖王,仰取象於天”一章。既知出土《文子》有與《淮南》相合句語,則兩書關係不宜倉猝論斷,至於論者謂今本《文子》凡以“老子曰”啟章者,皆抄襲《淮南》而來,因而並不見於出土《文子》,其說自然也不《文子》與《淮南》相合者,其比例較少;其與《淮南》不合者,比例較多。然而,既知竹簡《文子》有與《淮南》相合例證,而竹簡《文子》之成書年代下限為漢宣帝五鳳二年,即西元前56年,較諸劉安進《淮南子》之建元初年(約西元前140年)為晚,兩者相距仍有八十四年之久,似不當斷言竹簡《文子》成書年代必定早於《淮南》。
四、倂合竹簡《文子》編號(0876)及(0826),可知出土《文子》作“不養則民倍反”今本《文子•道德》則作“弗養即背叛”。兩文互斠,竹簡本作“不養”,今本作“弗養”,疑竹簡《文子》避西漢昭帝劉弗陵諱,昭帝在位於西元前86年至74年間,此與整理小組論斷竹簡《文子》年代下限為五鳳二年(西元前55年)者相合。由此推論,出土竹簡《文子》之成書年代很可能極接近其年代下限,即漢宣帝五鳳二年。若然,則其成書年代其實後於《淮南》。然此僅屬孤證,尚需進一步研究,方能論定。
五、今本《文子》之成書年代仍乃在東漢高誘注解《呂氏春秋》之前,此可由高誘幾則注文中考見:
(1)高誘注解《淮南》曾參考《文子》。考《淮南•俶真》:“夫鑑明者塵垢弗能薶,神清者嗜欲弗能亂。”《文子•守清》作“夫鑑明者塵垢不汙也,神清者嗜欲不誤也。”案《淮南》此文高《注》雲“薶,汙也。薶讀倭語之倭也”。“薶”之訓“汙”,於古無徵,高誘蓋本《文子》重文為注,而強為之解。
又《淮南•說山》:“人莫鑑於沫雨,而鑑於澄水者,以其休止不蕩也”。《文子•上德》作“莫鑑於流潦,而鑑於止水,以其內保之。止而不外蕩。”案《淮南》此文高《注》正作:“沫雨,雨潦上覆甕也。澄,止水也。蕩,動也。沫雨,或作流潦。”高《注》此文訓“澄”為“止水”者,蓋本《文子》為注,其謂“沫雨”或作“流潦”者,亦本《文子》。考<說山>此文又見《莊子•德充符》及《淮南•俶真》。《莊子•德充符》作“人莫鑑於流水,而鑑於止水。”《淮南•俶真》則作”人莫鑑於流沫,而鑒於止水者,以其靜也。”《莊子•德充符》雖亦作“止水”,與高《注》合;惟首句作“流水”,而《淮南•俶真》作“流沫”,並與高《注》所引或作“流潦”者不合;又《文選》郭景純<江賦>:“蹬之以瀿瀷。”李善《注》引許慎《注》本《淮南子•說山》雲:“莫鑒於流灤而鑒於澄水。”並引許《注》雲:“楚人謂水暴溢為瀿”。準此可知,許《注》本《淮南》此文作“流瀿”亦與高《注》所引作“流潦”者不同;唯有《文子•上德》與高《注》所引相同,足證高《注》此文乃據今本《文子》為說。
(2)出土《文子》全書多以平王問而文子答的對話形式書寫,而後人則改為文子問而老子答,此對話關係改易之年代下限,當在東漢之世。今考《論衡•自然》:“以孔子為君,顏淵為臣,尚不能譴告,況以老子為君,文子為臣乎?老子、文子,似天地者也。”王充將老子、文子相提並論,其所據以立說者,當為對話關係業經改纂之《文子》。依此推論,王充所見《文子》,其對話關係,已由平王問而文子答,改為文子問而老子答矣。王充生在東漢光武建武三年(西元27年),推知今本《文子》之對話關係,其改纂年代乃在東漢。今考東漢高誘嘗據《文子》互見重文注解《淮南》,則高誘嘗用《文子》可知,今從高誘《注》中檢得證據兩則,以證成此說:
(1)《呂氏春秋•勿躬》雲:“聖王之所不能也、所以能之也,所不知也,所以知之也。”高誘《注》雲:“《老子》曰:‘不知乃知之’,此之謂。”按今本《老子》無此文,考《淮南子•道應》雲:“太清仰而歡曰:‘然則不知乃知邪?知乃不知邪?’”今本《文子•微明》因襲《淮南子》,略作改動,又詑為老子語,作“老子曰……知之乃不知,不知乃知之。”正與高《注》引文相合。準此可知,《勿躬》高《注》乃據《文子》為說,本非直接引錄《老子》,故所引不見今本《老子》;此因《文子》託為老子語,故高誘誤引為《老子》。
(2)又《呂氏春秋•本生》:“今有聲於此,耳聽之必慊,已聽之則使人聾,必弗聽。有色於此,目視之必慊,已視之則使人盲,必弗視。有味於此,口食之必慊,已食之則使人瘖,必弗食。”又雲:“命之曰爛腸之食。”
《本生》高誘《注》云:“老子曰:‘五聲亂耳,使耳不聰;五色亂目,使目不明;五味實口,使口爽傷也。”及下文注解“爛腸之食”,又雲:“《老子》曰:‘五味實口,使口爽傷。’故謂之爛腸之食也”。按兩文高誘標明《老子》,惟今本《老子)並無此文,《老子》第十二章雲:“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田獵令人心發狂”。與高《注》所引不同。考《淮南子•精神》因襲《莊子》雲:“是故五色亂目,使目不明;五聲譁耳,使耳不聰;五味亂口,使口爽傷。”《文子》又因襲《淮南子》,再託為老子語。《文子•九守》雲:“老子曰:……五色亂目,使目不明:五音入耳,使耳不聰;五味亂口,使口生創。”王念孫《讀淮南子雜志》以為今本《文子》作“生創”者乃後人妄改,《文子>因襲《淮南》,疑亦當作“爽傷”,與高《注》引文相同。準此可知,《本生》高《注》引《老子》文而不見今本《老子》者,蓋亦出於《文子》也;此因《文子》因襲《淮南》又託為老子語,高誘據《文子》為《注》,乃誤以為《老子》。
準上所論,則出土本《文子》原為平王與文子對答,而今本《文子》改為文子問於老子,其改纂之年代蓋在東漢高誘注解《呂氏春秋》之前。既知高誘注解《淮南》時,曾參考《文子》,則為何高誘注文從不稱引今本《文子》書名而僅稱“或作”?筆者以為高誘大抵已知今本《文子》之編纂,不過通過整理、詮釋《淮南》而來,是以引用今本《文子》時,僅視之為《淮南》別本而已,不稱書名,亦可理解。
時至今日,學術界就《文子》的討論已然成熟,筆者意見與學術界多有不同,師友鼓勵筆者將論文結集出版,俾便前輩學者斟酌討論。筆者上述五篇論文,皆借助香港中文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漢達古文獻資料庫”尋檢書證,推敲論斷。2003年,中國文化研究所“漢達古文獻資料庫研究計劃”陸續出版利用資料庫撰寫之學術論著。本書際此良機,可以順利付梓出版。筆者在此對十多年來師友之助,謹致謝忱。其中業師劉殿爵教授多年來循循善導,發蒙啟迪,尤當感銘。《中國文化研究所學報》編輯委員會主席陳學霖教授、副編輯朱國藩博士,浸會大學《人文中國學報》編輯宗靜航教授,均不以拙作膚淺,多次將拙作送審刊登,皆所感激,謹此再表謝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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