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家與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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穴居野處,變而為華屋樓閣;茹毛飲血,變而為美饈嘉肴;以至行路有車,渡水有船,航行天空,潛遊海底,此人類生活之進步也。聚麀苟合,變而有夫婦制度;攘奪侵佔,變而為禮讓廉介;乃至倫理、宗教、文學、藝術,此亦人類生活之進步也。前者為物質生活,後者為精神生活,人皆知物質缺乏,難於生存,而詎知精神喪失,亦難於生存也。故二者相輔為用,無軒輊之分。
今世之人,好談社會進步,而其所謂進步,大抵指物質生活而言,物質生活突飛猛進,而人之所求愈無厭,冬煖夏涼之美居,金漿玉液之珍食,熊掌駝蹄,食之已厭,進而求龍肝鳳髓,愈難得者,愈為可貴,「高樓一席酒,窮漢半年糧」,奢侈無度之享受,人人苦心求之,貪得無厭,因而貪汙、劫掠、欺詐、盜竊,殺人自殺之案,日盛一日,抹煞天賦之理性,任慾性以滋事,終日蠅營狗苟,心目中惟有貨財利慾,人類變為冥頑不靈之動物,自身之生活,如蠶之食桑,蟻之逐膻,而罔顧是非;對人之關係,純為利用著想、甚至弱肉強食,無所不至。社會混亂,世界戰爭,皆由此起,物質慾望之追求,至於此極,為人生之福?抑為人生之禍?一般人之觀點,各有不同。
沉於慾海苦痛之中,何以救之?儒家之養心寡慾,道家之清靜無慾,釋家之淨心戒慾,皆慾海救生之津梁也。吾言至此,唯物思想之徒,必大笑曰:「此真頑固而開倒車者也」。老子雲:「不笑不足以為道」。彼喪失精神,泯滅理性之野蠻思想,何足一笑哉!笑我者任其癡笑,而我在此陋室之中,獨坐自談,上窮碧落下黃泉,方內方外,無所不談,茲所談者為神仙問題。
陷於塵世煩惱之苦者,每慕其想像中之神仙生活,神仙生活確實有之,並非空想,人患不求耳。欲求神仙生活,必先瞭解精神生活,始肯捨酖酒而飲甘露。若不然,則顏子之簞食瓢飲,原憲之蓬戶甕牖,彼非不能求取富貴,而其所以然者,何人識其趣哉?
神仙為人生至高無上之樂境,其妙趣非可言喩。迷於物欲者,豈足以瞭解神仙。有人以為神仙之說,出自道教,如佛敎之空虛相同,只是勸人為善而已。如此說法,對神仙雖未加非薄,然對仙與佛之真義則不解。儒家純講現實人生,修齊治平之道,愈進入深境,愈切現實;然現實之中,往往不如人意,憂煩多端,佛家鑒於人世之事,永難圓滿,眾生之苦,永無已時,誠不若一瞑不顧矣!於是乃走出世之路,絕塵緣而歸淨土,愈深入其境,愈遠於現實。然人不能脫離現實,道家思想則在出世入世之間,無為而無不為,既能和光同塵,寬容於物;亦能致虛守靜,寂寥獨立;既能與天地往來,上與造物者遊;亦能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道家可以出世,可以入世,無往而不超然,此卽所謂眞人,卽道敎所謂神仙。
道敎依託道家,以神道設敎,取道家之理論而加以神化,使人有神秘之感,以增加宗敎信仰。各大宗敎之敎主,皆為大仁大智之哲人,對人生有獨到之悟,而發明其義理。宗者,本也,以其所見之義諦為本,而教化世人,因名曰宗教。人本有好奇之心理,高深之人生哲理,其中本有無窮之蘊奧,此非物質科學之知識所能探究。凡宗敎皆含神秘意味,故能對人生發生特殊力量,道教將道家之眞人黃袍加身,化裝為神仙,妙不可測,故使上自帝王,下至庶人皆崇慕之。不明其眞義,徒自其神秘處用心,以誤傅誤,學長生不死,求點石成金,不見有驗,乃發生反應,以神仙之道為迷信虛妄,因而蔑視道敎。道教依託道家而成立,自漢末與儒、釋並列,因而有三教之稱。儒家雖異於宗教,然宗敎之化世,有助於儒家之經世,且聖賢仙佛之道,並行而不相悖,繋辭所謂「天下同歸而殊塗,一致而百慮」也。人不能脫離現實,故儒家之道,為人生必由之徑,然娑婆世界,苦惱繁多,使人厭煩,於是宗敎家開闢出世之路,使人生另有新境界以安心立命。出世思想,以佛家最為深刻,最為徹底,道敎在出世入世之間,似乎無顯明之界限,儒家之隱士與道教之道士每無分別,大儒如邵康節、周濂溪、朱晦庵等,藉道家之「太極圖」作骨幹,建立理學,又皆崇拜道士陳希夷;乃至歐陽修、蘇軾等皆好神仙(見葉夢得避暑錄話),然而皆站於儒家之立場,不承認對道教之關係。乃至民間許多風俗、信仰,大都出自道教,而處世行事之道,仍依儒家為本。道教在無形中潛力甚大,而外表不甚顯著,西哲羅素謂中國無宗教者此也。
道教而今日形沒落,甚可慨也!豈惟道教落沒,當此唯物思想泛濫之日,其他宗教亦皆隨之沒落,教徒雖多,大都只有生活團體組織,眞有信仰者,寥若晨星。不意今有荷蘭青年學者施博爾,係法國巴黎大學宗教歷史博士,費十載之工夫研究中國道教史,乃信仰道教,來中國實際考察,攜帶妻女寓居臺南市興華街,拜一老道士為師,廣搜中國經史子集之大全,及道藏一千二百本,晝夜研讀,道袍道冠,參與誦經祈禱種種法事,敬愼謹嚴,為道士之楷模,精誠無間,七年學成而歸,時年三十六歲,自謂欲作一完善道士,須有二十年以上之苦修(民國五十七年三月二十三日,聯合報記者訪之,誌其事頗詳)。噫!異邦之人,對於中國文化,竟有如此之信仰,對追求眞理,竟有如此之毅力,眞令人感激也!而吾國一般自命為知識分子、實利主義者,正積極破壞自己之文化,寧不可恥!餘出自儒門,而對於百家之學皆虛心揅求,尤好道家之言,因而涉及道教問題,欲將神仙之說加以闡明,客歲乃遍參道藏五千四百八十五卷,其中道家經籍及醫藥諸書,昔年皆已讀之,茲詳讀道教經典、方術各部,有人譏其中收羅蕪雜,淺俗之品亦列在內者;蓋宗教勸善警世,每用通俗之言,以資宣傳,此只觀其大義,不必究其實際,且神話野談,講因果報應之事,用之於傳教,皆有裨於世道人心,不可以此而忽視道藏;故皆詳讀之,略有所悟。昔玄奘大師譯大般若經、旣成,每竊嘆此經意境太高,恐此土衆生,智量狹小,難於領受,輒不勝其嗟惋。道教修行之至高境界為神仙,余每見世人誤解神仙,亦不勝其嗟惋!乃作此書,以明神仙,此書原名「所謂神仙」,後乃易名「道家與神仙」,神仙玄渺之義,幽微之說,非筆墨所能詳,茲謹述其大端,以誌粗淺之見雲爾。
中華民國五十九年五月海陽周紹賢敬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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